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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破土打下第一根基桩的时候，我们就着力打下另一“基桩”，这就是“通识教育”。通识教育也被称为“博雅教育”(Liberal Arts Education)，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，而真正成为大学的教育理念，差不多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事情了。1945年，哈佛大学就发表了《自由社会的通识教育》红皮书。
我在美国和中国香港的大学任教时，发现越是顶尖的大学越重视通识教育，重视拓宽学生的眼界，培养学生的勇气、独立思考、融会贯通、善于与人共处等关键品格。美国教育家赫钦斯曾说，“没有通识教育，就没有大学教育”。遗憾的是现在不少大学都只关注学生专门能力的培养，而对关乎人完整成长的通识教育用力不足。
重视通识教育，也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传统。在学校初创的新亚书院时期，钱穆先生就针对众多大学“仅仅注重于智识之传授，无当于人格之锻炼，品性之陶冶”的“现状”，提出了“智识贵能汇通”的思想。此后薪火相传，学校一直十分重视通识教育，2015年学校还荣获了首届国际通识教育大奖。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办学10年了，在广东深圳龙岗这片曾经是荒野的土地上，人们看到了一所国际化、研究型大学正在崛起，也看到了这所大学最鲜亮的特色—通识教育。通识教育力图把全人类的文明经典介绍给学生。我们所有的本科生都要修读“与人文对话”“与自然对话”两门通识基础课，还要在“中国文化传承”“自然科学与技术”“社会与文化”“自我与人文”四个类目里修习通识选修课程，四年要完成18学分，大致占毕业总学分的15%。正是这样的学业要求，为学生打下滋养一生的宽厚底子。很多毕业生告诉我，通识教育课程是他们读书时印象最深的课程。
高中也应该开设通识教育课程。当下，有的高中生学得很苦很累，然而，这样极限付出的结果却是知识面单一，缺少想象力、创造性，情商不高、勇气不足，归其原因，多是高中重“育分”而轻“育人”所致。所以，我多次呼吁高中要模糊文理界限，加强艺术教育，打牢人性的底子。尤其是面对人工智能浪潮时，我们不能还是只去培养那些可以被AI替代的能力。AI可以替代或者说帮助我们的手脚，做体力劳动；也可以替代或帮助我们的头脑，做很多脑力工作。但它替代不了，也帮助不了我们的“心”，心灵的事，要靠我们自己。心念，可以是光明，也可以是黑暗；可以是美，也可以是丑。我们的心，就像汪洋大海里的航船，手脚和脑力就像驾驶船的技巧，在大风大浪里远航，千万不要忘记，船本身远比驾船的技巧要重要得多。人生到最后，生活质量也好，工作成就也好，个人幸福也好，真正重要的是情感管理，而不是记忆、不是逻辑、不是速度，甚至都不是知识。那些AI可以帮我们的，我们也比不过AI。所以我们的教育要真正回归以人为本，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及情感管理能力，提高学生艺术素养及想象力、提问力和创造力，这才是教育应该走的方向。
人在年轻时，还是要读点“闲书”的。当年，我在该读高中的年龄去农村插队，后来到了一所乡村学校代课。暑假，校长把图书室的钥匙给了我。当我打开学校简陋的图书室的门，站在门口，感觉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被带到自助餐厅门口，并被告知可以自由享用。从那以后，我在那里没日没夜地读书。一类是哲学书籍，都是名著译本。记得罗素在一本书里说，人的所有活动归根到底受占有的冲动、创造的冲动、灵性的冲动所驱使。喜欢阅读是因为哪一种冲动呢？也许三者都有。我看的比较多是自然科学著作，看过一本《球面三角》，觉得坐标实在是太神奇了，它打开了我的心。当然，我还读了文艺理论类作品，像王阳明、顾亭林的书，都是那时读的。那段时间可能是我一生中读书最多的日子，也是我在通识教育方面的集中补课，我这一生读过的“闲书”，60%是那段时间读的。
读点“闲书”，让我们遇见广阔而丰盈的世界。我写过一篇《读无用书，做有趣人》的文章，表达了这样的感受：一个有趣人，要寻找有趣的灵魂，一定要读一些与专业无关的书，遇见广阔而丰盈的世界。读“闲书”往往反映了一个人的“天趣”：“闲书”是你在没有任何指令、任何压力、任何物质利诱下仍愿意读的书，是你真正喜爱的书。只有在读这些书的时候，你才会真正思考、才会探索问题、才能放松自己的心情、才能有触及灵魂的思想交融。只有这样，人才能滋生新的思想和独立的见解。一个人的成功与你的专业知识能力有关，但更重要的可能与你对人对事对世界的理解和相处方式有关，也与你平时读的“闲书”大有关系。读“闲书”能使人更有想象力，去读一篇优秀的论文，有时会发现作者把其他领域的知识和方法巧妙地运用过来了。如果他没有关注其他领域的那些“闲心”，或许就不可能把这个课题解决得这么完美。
人要成才，既要在拥挤的世界里找到自己，又要在拥挤的自己里找到世界。这一路上，自信的确立、格局的打开，其实都有赖于通识教育。知识的扩展可带来思想的扩展，知识广阔的人一定会比知识单一的人走得更远、更有灵感、更富创造力。优秀与成功不是一回事，优秀比成功更重要。多阅读会让你更有精神底气走向追求的目标，成就你“excellence with a soul”—“带着灵魂的优秀”！
作者简介：
徐扬生，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校长，机器人与人工智能领域教授，中国工程院院士、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、欧洲科学院院士、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、国际电机及电子工程师学会院士、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、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。
文章来源：《中国基础教育》2025年第4期，原标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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